每天的傍晚時刻，是上海複興西路上“長槍短炮”聚集的高峰，不少攝影愛好者和遊客來此打卡“老上海”。在良友公寓前徘徊了一會，看到有住戶開門，膽大點的嚐試尾隨進入，方瑤每次看到都會出聲製止，有時反被嗆“這裏是過道，又不是你家”。

過去的三年間，方瑤覺得自己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攝影棚裏。幾乎每天都會有人來她所住的上海良友公寓拍攝。

良友公寓位於永福路、複興西路轉角處，是一幢有著84年曆史的老公寓。它同時被評為上海市“優秀曆史建築”，裝飾藝術派風格，內部有多邊形樓梯。而在一些網友眼中，樓內的“鑽石型樓梯”和“環形天井”，在特定角度能拍出“大片”，因而部分“攝影圈”人、“爬樓黨”們趨之若鶩。隨之而來，是居民不斷被打擾的日常生活。

午休時，樓道內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，一開門發現是有人在拍Vlog，有導演、攝像，還有穿著睡衣、拿著刷牙杯的“演員”；下班回家，昏暗的樓道裏，披頭散發的女模特穿著黑衣，拿著昏黃的燈，方瑤被嚇了一跳；還有被打爛的窗子、拍攝過後遺留的垃圾......

方瑤和良友公寓的一些老人搞不懂，“他們在拍些什麽”，覺得有點過頭了。

老上海的摩登公寓

複興西路位於上海市中心，路兩旁多是花園洋房和公寓，建築風格以Art Deco藝術裝飾為主，街道景觀高度綠化，沿途盡是法國梧桐，綠樹成蔭，環境幽雅。

良友公寓被評為上海市優秀曆史建築。

坐落在複興西路的良友公寓，外牆上，褐色陶麵磚和水泥粉刷相間，看起來敦實樸素。公寓有三個出入口，三幢樓組成，兩個門牌是複興西路91號、93號，一個門牌是永福路68號。事件的“主角”則是複興西路93號這幢樓。

良友公寓內鑽石型樓梯。

進門往裏走，建築內部有一處多邊形樓梯，曲曲折折，蜿蜒向上至6層，高處俯瞰或低處仰視都像顆鑽石，也被稱為“鑽石型樓梯”。在第一層樓道旁有一扇窗，窗外是整幢樓的天井，呈現封閉的環形。這便是此處最著名的打卡“景點”。

良友公寓曾是麵粉、紡織大亨榮鴻元家的產業。方瑤說，據她了解，當年榮家為了建造這棟公寓，共買下了3塊地皮，但樓後還有一塊地皮當時的業主不肯賣，隻好建成不規則的楔形樓房，設計師巧妙地將西側的旋轉樓梯設計成鑽石形，既實用又是裝飾。

環形天井。

2010年，方瑤的母親給她買下良友公寓裏的一套房子，一方麵因為方瑤在淮海路上班，離得很近，另一方麵這裏位於市中心，附近有永福會館、德國領事館、圖書館、華山綠地等，是一處鬧中取靜的黃金地段。

方瑤懷念在這裏度過的最開始的9年，那時候吃過晚飯，可以叫上三兩好友去附近的安福路、武康路散散步，喝喝小酒，在層層掩映的梧桐樹下，感受一份老上海的僻靜。

方瑤回憶，大約三年前，這棟公寓仿佛一夜之間火了。從那時起，來打卡拍照的人就開始多了起來。

在各大網路平台搜索“良友公寓”，其高頻出現在旅遊攻略上，顯示結果靠前的多是“魔都最美鑽石樓梯”、“打卡上海小眾景點”、“上海免費拍大片”等字眼。

其中，抖音攝影賬號“陳昊小朋友”置頂第一的作品就是良友公寓，發布於2019年8月20日，單篇點擊量超過兩千萬，獲讚61.5萬。

四麵而來的打卡者

“人流像潮水一樣撲麵而來，一瞬間有在外灘的感覺。”回憶起今年“五一”假期，方瑤仍然覺得不可思議。早上10點出門還算正常，一個小時後回來街上就擠滿了人，都拿著單反或手機拍照，良友公寓有門禁，但也進來了兩批人。整個假期方瑤隻出去了這一次，“太鬧了”。

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，兩男兩女進入良友公寓，帶著一大堆專業攝影設備，下班回家的方瑤看到後再次製止。對方卻態度強硬，“這是在過道，又不是在你家”、“你吃相難看不啦？”……與方瑤不斷爭吵，直到報警後，四人才作罷離開。

72歲的王奶奶是公寓裏住的最久的一戶，5歲時就隨著爸爸媽媽搬到這裏，住過三代人。她說，這幢樓裏有21戶人家，其中7戶住的都是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，還有一位老人明年就要百歲了。

“以前公寓很安靜，鄰裏之間也都是家庭式的，”王奶奶說，現在進進出出，每天麵對的都是模樣奇怪的陌生人，打擾休息不說，總歸覺得有點不安全。

環形天井入口處被破壞的窗戶。

記者現場看到，公寓內，進入環形天井的窗子已經損壞，很難打開，隔壁的一扇小窗沒裝玻璃，方瑤說“是前不久被人打破的，好伸手拍天井。”整麵窗的玻璃有三個不同材質，顯然是被更換了多次。窗台外側下方裝著金屬製扶梯，原本是供維修人員用的，後來“登梯仰拍”成了打卡者的固定流程。

透過窗子往天井裏看，下方布滿管道，據王奶奶介紹，這裏有水管、天然氣管道，金屬扶梯也不一定牢固了，“建築都很老了，不能有太多破壞”，隨意進出很危險。

更讓方瑤在意的是，環形天井內側是每家每戶的衛生間，萬一不小心被看到或者拍到，自己的隱私得不到保障。

居民決定反抗

今年春節，方瑤在家敷著麵膜，準備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晾曬，剛打開窗，探出半個身子，樓下街道上的幾個小姑娘立馬舉起相機，鏡頭對準方瑤，方瑤嚇了一跳，連忙退身關上窗子。“像以前拍黎明、舒淇的架勢一樣”，方瑤感覺自己受到了侵犯。

方瑤決定開始反抗。

今年1月20日，方瑤在小紅書上注冊賬號“良友公寓”，樓道內部也新裝了8部監控攝像頭，開始曝光擅自闖入良友公寓拍攝的人，目前已發布筆記91條。

良友公寓門口張貼告知書謝絕外來者。

此外，公寓所屬物業也在門口張貼告知書，上麵寫著：公寓非景點，前來拍照的參觀者已經嚴重影響到居民的正常生活，外來人員謝絕入內。

告知書旁邊還張貼了擅自進入公寓拍攝的人員照片，內容已經更換過三次，方瑤告訴記者，其中一位女生專門從四川飛過來，就為了拍這一組照片，她覺得“有點瘋狂”。此外，還有人喬裝成外賣人員進入公寓，隻是過長的三腳架還是露出了“馬腳”。據方瑤觀察，來拍攝的七八成都是比較專業的攝影人員，“遊客沒那麽多”。

經過反複申請，兩周前，原本是固定密碼的門禁被換成了帶人臉識別功能的，方瑤說，以前有人拍視頻，把固定的門禁密碼也拍進去了，還在網絡上公開，“已經不安全了”。

即便如此，上周六，還是有兩個人從其他入口偷偷闖了進來，方瑤也很無奈，“但現在已經好很多了”。

6月5日，複興西路上的懸鈴木正是長得茂盛的時刻，路兩旁的樹葉相互交錯遮住了天，晌午時分，一對男女推著嬰兒車從良友公寓前的小道經過，注意到了門口張貼的彩色告示，便停下看了一會。

讀罷，女人不禁疑惑，問道：“他們是在拍些什麽？”

男人想了幾秒，答：“或許是‘老上海’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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